慈月庵中古木参天,凉意沁人,在初夏的光景里显得格外惬意。
庵中尼姑虽然脱离红尘,却也没离了俗世,侍奉贵人的功夫比寻常人家还做得熟些,一早将庵旁一个凉亭收拾停当,香茶素点齐备不说,香炉里也燃了淡淡的檀香,边上还放了两个七八岁不解世事的小尼姑,一个执拂尘赶蚊蝇,一个拿羽扇送凉风,把个尼姑庵弄得好似世外桃源一般。
凉亭当中坐了一个保养得宜的美妇,大约是太子妃,下头坐了几位年轻妇人并几个年轻姑娘,云深一瞧,其中一个竟然是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刘姑娘刘明葭。
刘明葭见了云深姐妹俩,眼中立刻亮起星星般的光彩,待众人见了礼,便亲亲热热地拉着姐妹俩,小声道:“你们怎么也来了?”
这话原本是随口一问,可听在裴敏瑶耳中却有些不中听,因为今日裴家并没受邀,本就是老夫人逼着叫来的,刘明葭这话,仿佛是挑衅一般。于是裴敏瑶说话时便带了些许的高傲:“这慈月庵又不是谁家的,难道还许谁来,不许谁来么?”她想在气势上压倒对方,因此声音便高了些,恰好众人寒暄完毕端了茶喝,在杯盏清脆的声音中,这几句话便显得格外刺耳。
众人不由得齐齐看向今日的主人。
若是平时,太子妃自然懒得和一个小姑娘计较什么,偏生近日太子最宠爱的舞姬清霜才说过这样一句话:“太子又不是哪一个人的,难道还管着太子该去哪里,不该去哪里么?”太子因为清霜与太子妃狠狠闹了一场,这时裴敏瑶的话不仅不得体,又恰好戳中了太子妃心事,她如何不气恼?太子妃便含了一抹淡淡的笑:“裴二姑娘年龄虽小,气性却不小啊。”
这话说得厉害,众人都低下头去,不敢发出一丁点的声音。大夫人一听也急得冷汗涔涔而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也知道,裴敏瑶方才的话虽是无心,却正指着太子妃,可她却不知道,太子妃为什么生了这样大的气。
云深也没想到太子妃竟与裴敏瑶一个小女孩较真,略微惊讶之下便抬起眼偷偷打量那位贵妇。只见她身穿莲青色素面交领上衣,下头一件天青色罗裙,这打扮显得她整个人清新淡雅、超凡脱俗,浑然看不出太子妃的高贵身份;她生得甚是端庄秀雅,虽然不是十分的美丽,可是那细眉细眼也颇有些写意山水的隽永意味,加上保养得宜,看着不过三十出头,叫云深无端想起了恬静的秦氏,只不过那眉心深深的川字纹破坏了整张脸的平和,提示着众人那是一位高高在上、不可冒犯的贵人。
太子妃见众人皆惶恐,心下突然有了淡淡的不耐烦。这些妇人总是这样,当着自己便诚惶诚恐,好像自己苛待了她们,背了人却伶牙俐齿说三道四,正好像的那个得宠的舞姬清霜一般,当真是可恶。忽地见下头一个小姑娘虽然面带恭敬,可是却并无一丝惧色,细细一看,身上竟然穿着时下年轻女孩子所不喜的艳色,心下一动,道:“下头那个穿闪金线红衣裳的,抬起头来我瞧瞧。”
这话正中大夫人下怀,连忙用力推了一把云深,迫使她抬起头来。
云深迎着太子妃的目光,只觉得上头那贵妇眼中充满了打量、审视,随即便是……满意。
不知怎么,老夫人留大夫人密语许久的事情忽地跳在云深脑海中,随即她又想起秦氏说的关于太子妃的话:“为防外戚干政,皇上特地给太子选了个五品官的女儿作正妃,那太子妃出身不高,样貌也是寻常,唯一可取的只是端庄一条,因此向来不受太子宠爱。她为了自身位子稳固,时时便会选了样貌好的女孩子送给太子,又为了防止新人过于受宠,几年便要换一批女孩子,现如今家中有出众女儿的人家,是不大爱往太子妃面前凑了。”
想到这里,云深头皮一紧,随即便听见太子妃道:“裴大姑娘么?来,到我身边来。”这太子妃表面上不理尘俗,却对裴家姐妹的排行一清二楚,可见并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云深这样想着,僵硬地走上前去。
太子妃托起云深的脸,又拉了云深的手,一寸一寸慢慢审视着。眼前的女孩才只十三四岁,却已生得娇美可人,雪一般的肌肤,黑玉一般乌沉沉的眸子,在艳色衣裳的衬托下不显媚俗,而是别有一番惊心动魄的清丽味道。裴夫人给这孩子打扮得如此鲜艳,意思便是很明显了。太子妃想着,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道:“裴夫人,你家有个这样出众的女儿,怎么偏偏藏着不给我们看见?该打,该打!”
大夫人恭敬地连连讨饶,脸上是遮不住的笑:“是是是,都是臣妇的不是!”
太子妃便道:“我很喜欢这孩子,端午那天记得带来太子府给我看看。”
这便是亲口下了帖子给大夫人了,这样的恩宠,又比收到请帖高了不知多少,大夫人喜得什么似的,连连谢恩,太子妃不过微微一笑,又道:“这慈月庵风景甚好,裴夫人净可自行观赏,我便不留你们了。”
大夫人脸上的笑容仍未消退,摇头道:“能聆听太子妃娘娘的教诲,臣妇很是欢喜,也不用赏什么……”这话未说完,裴敏瑶便抢着道:“太子妃娘娘,臣女这便跟母亲告退了。”说罢用力拉了大夫人,二人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云深见了,便也跟着告退下去。
刘夫人见三人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忽地冷笑一声:“这个裴夫人,尚还没有她女儿有眼色,那裴二姑娘都知道太子妃在逐客了,她还只是忙着拍马屁!”这话说得甚是粗鄙,太子妃听了,不由得微微皱起眉头,刘明葭轻声道:“娘!”却不便批判自己母亲。
平阳侯夫人见了,便笑:“那裴夫人能去太子妃的花宴,如何不高兴?她平日从不在佛事上留心,今日特特地跑过来,定然是有所求了。她家裴侍郎不日就要升官,可见求的不是这事,再看看那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还能不知道为什么?只不过方才同行一段,我随意一探,她家那个嫡女心浮气躁,庶女倒是性情沉静,太子妃想来是瞧中了那个庶出的,裴夫人怕是不大高兴呢。”她却不知道,大夫人本是想着她能相中裴敏瑶配给七皇子的,若是知道了,恐怕说话还要更难听些。
在场的众人听了这番话,都笑了起来,竟是没一个顾及大夫人面子的。在她们眼里,自己这样受邀陪太子妃游赏的,自然比那上赶着拍马屁的高贵许多。再加上裴夫人卖女儿讨了太子妃的好,得了太子妃亲口邀请去花宴,她们都有些不服,嘲笑起来便加更的不留情面。刘明葭与裴家姐妹有交情,不愿意跟着嘲笑裴家,便道了个更衣往外头去了,没走几步,远远看见了云深的背影,正要出声招呼,却见大夫人气急败坏地骂着什么,便只站住脚,不再往前去。
“今日可好,那些贵夫人贵太太瞧不起我,连我的亲生女儿也来作践我!我可真是命苦!”大夫人一边说,一边举起帕子,擦拭着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
云深知道这话是在责怪裴敏瑶方才硬要离席,并不是冲着自己,于是便默默地退了两步,保持着得体的距离。
可是大夫人心中有气,看谁都不顺眼,见云深后退,便冷笑道:“怎么,方才得了太子妃喜欢,便看不上我这嫡母了?忙着摆起架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