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在旁边听了妍娘的讲诉,看看手中的口袋字典,又看看长大了些的戴妍娘,想起当初在西凤山观月弹琴时遇到她,她还是那般小,乌黑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的,长长的睫毛,白白嫩嫩的小脸蛋,兴兴头头,娇憨可爱,走起路来一阵风,仿佛不知愁滋味一般。
如今她个子也长高了,身条也显出来了,人沉静下来,乌黑的眼睛里落了星辰,光芒璀璨,却一颗都不属于自己。
皇后抬起帕子捂住了嘴轻轻咳了一声,悄悄地撅了嘴唇,有些不开心。
圣上垂了睫毛,余光里看到皇后隆起的腹部,蹙了蹙眉,却又在心里叹了口气,抬起头不动声色地问道:“程氏夫人,戴刺史奏折言之,你早在敦煌之时,便在筹划口袋字典的初稿,是否如此?”
程云淓点头,道:“是。只是那是妾身还年幼,忙着赚钱养家,还不能静下心来形成系统,只是做了许多授课笔记和草稿。到长安之后才总算有所闲暇,多亏妍娘亭主帮妾身整理,又得到施夫人和敦煌及长安书院各位女夫子们多方面的实践、摸索和指导,一经数年,才最终定下成稿。”
圣上微微颌首不语。
“本宫看着这口袋字典,分类详尽,一目了然,字词解释却是很简单,这又是为何?”太后柔声问道。
“启禀太后,妾身编撰这本口袋字典原本是为了蓝翔女子学校的女学子们启蒙所用。女学子们蒙学基础较差,且为了生计,即便是有读书的机会,却也不可能想男子那般读个十年寒窗。妾身见过太多热爱读书、向往读书的妇人娘子最多上个扫盲班,便不得不中断学业,回家务农,或者嫁人生子。妾身便想,若她们有这字典,掌握了工具书的查阅方式,便是自己在家也能凭借着口袋字典读书学字了。”
圣上蹙了眉头,刚想不以为然地问,为何执着于妇人娘子们读书学子?太后却翻开那口袋字典,问道:“这符号......这‘拼音’,是怎样想出来想?又是怎样读和用呢?”
程云淓微微一笑,知道这太过新鲜的概念终究会被问道,便清了清嗓子,把已说过千百遍的“故事”娓娓道来:
“圣上、太后,皇后容禀,这拼音的形成需得回溯到妾身年幼时带着弟妹在沙洲境内逃荒的日子了。沙洲地处西域,境内有许多番人胡人,不仅仅是胡商,也有传那番人胡人教义的传教士。妾身与大将军逃荒时,曾路遇过胡人传教士,他们竟会说几句大晋官话。但胡语与大晋官话千差万别,他们是怎样学会官话发音的呢?”
圣上与太后不禁睁大眼睛,仿佛在问:“是怎样学会官话发音的呢?”
“原来啊,他们将自家国度的文字符号给每个字注音。”程云淓讲得声情并茂,如同面对自己的学生们一般,嘴角带着微笑,还用目光与几位高贵的听众互动。
年轻的皇后一时听得入了神,顺着她暗含鼓励的眼神情不自禁地问道:“便是这些……拼……音……符号吗?”
程云淓微笑着点点头,道:“与此类似。待妾身带着弟妹在宣城暂时安定下来,收留了罗柒娘母女。小柒娘那时不过三岁,不足周岁时发寒热烧坏了耳朵,还未来得及学说话。她虽听不见,但喉咙却是好的。妾身便想着如何能教她说话、认字,与人交流,以后不会被人欺负、被人欺骗。然则妾身当时也还年幼,哪里懂得有何好方法?苦思冥想,辗转不得。正巧,逃荒的灾民中有一位夫子,有光先生,他听闻此事便教了妾身些许的拼音标注法,便是他通过这些胡人文字符号的读音总结出来的蒙学入门之学习方法。
妾身起先并不为意,但摸着小柒娘的喉咙教她发声之时,这‘啊啊’,‘哦哦’,‘呃呃’的,若是归纳总结起来,可不就是有光先生传授的拼音注音法?于是在教小柒娘发音说话、读书认字的时候,一点一点学习,一点一点的摸索,又经过反复实践与总结,逐步将有光先生所授的‘拼音标注法则’纪录下来。待蓝翔女校和工厂扫盲班授课,便传授下去,并运用到字典的编撰查阅工作中。”
圣上与太后都睁大了眼睛,好半天才感叹了一声:“如此。”
“这位有光先生,姓是名谁,又去了哪里?”圣上又问。
程云淓摇头,遗憾地道:“有光先生是灾民,与妾身只相交几日便分离了。那时妾身年幼,家中幼儿妇孺多,事情也多,未顾得上寻他,也不知他从哪里来,又往了哪里去。只知他那时头发和胡子都花白了,已然耄耋之年。所以妾身便将有光先生的名讳在这拼口袋字典的之上,期望若有人知道他在哪里,便可来蓝翔女子书院寻妾身。”
圣上微微点头,内心深处其实并不太相信。
他如今更是深刻明了,“朕的大将军”为何对这逃荒孤女爱如珍宝、忠贞不渝,太能说了!也太会讲故事了!当初程氏在朝堂上怒怼蔡茂之举,他之时听说,当时并不以为然,一个妇人娘子,当时也才十六、七岁,刚从乡下进城,能将蔡茂怼得哑口无言?
如今看来,传言不虚呀。
前朝那一殿的朝臣们启奏个什么折子,若也这般的绘声绘色、言之有物,讲故事一般该多好,他也不会觉得朝事枯燥乏味了,吾毕竟也只是个不及弱冠的孩纸呀!
秦征那不声不响,冷冷淡淡的性子,遇到这般个性活泼、富有表现力的娘子,碾压,完败。
“《简明字典》如今推出,利国利民,此举大善。”圣上端着架子,不动声色地斟酌说道,“朕自会处理戴刺史的弹劾。若属实,定会还亭主一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