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者捏着杯沿转了转杯子,将杯底与桌面磨得磕磕作响,好似不知该从何说起,过了许久才终于起了个话头。
这长者名为穆延年,祖籍燕州,他口中的“慎儿”名为穆慎之,乃是他与亡妻的独子。
穆家家传之业便是行医施药,祖传的招牌“木生堂”已在燕州绵延数百年。
穆慎之的母亲身子孱弱,生下孩子后不久便撒手人寰,而穆慎之似乎也遗传了母亲的体质,再加上他乃是早产,自小便体虚多病弱不禁风。
六岁时,穆慎之见别的孩子都入了学堂便也想效仿,穆延年忧心他的身子骨怕他经不起疲累,屡屡拖延不让他去。奈何穆慎之软磨硬泡很是执着,穆延年终是拗不过他的性子,在他七岁时如他所愿将他送进了学堂。
那所学堂在燕州颇有名气,背倚山麓,旁有荷塘,而那处荷塘便是宋钟幼年时为人看塘采莲的地方。
看塘并不算什么劳神费力之事,自打摸清了周边环境,宋钟就显得十分游刃有余。得知岸边那座大院竟是学堂后,他便时常划着小木船靠岸上树偷师,耳里听着夫子讲之乎者也,眼睛盯着荷塘周围的动静。
那日傍晚,正值散学,宋钟同以往一样从树上灵巧滑下猫上船去,打算趁着人还没出来早早避开,省得偷听被人发觉。
刚将小木船撑进莲花丛掩了身形,忽听得岸上传来几句低声笑骂。
宋钟好奇心起,止了竹篙回身拨开莲荷,透过缝隙往岸边眺望,只见几个七八岁的孩童推搡着一个瘦弱身影到了围墙拐角,脸上嘻笑,嘴里却是浑言轻语不甚干净。
彼时的穆慎之刚入学不久,学堂里的孩子大多欺生,本就对他不算友好,再加上他安分沉静聪敏好学,夫子屡次以他为例教训旁人,更是使得那些顽童将他视为了眼中钉肉中刺。
孩童们的笑骂推搡本是胡闹的成分居多,然而人多起哄闹着闹着就失了分寸,领头的孩子扯了穆慎之手中的布囊抖落出一地书本,其他孩子便争着抢着将那书本丢来飞去。
穆慎之又急又气,一面拦阻一面追着四下乱飞的书卷,奈何他本就体弱,而那帮孩子却精力旺盛人多势众,他根本应对不暇。
眼看一本书坠往荷塘,他没顾得上多想便跟了上去,谁知刚伸手要抓忽被某只手肘在身后一撞,霎时一个趔趄跌向水面。
“噗通”一声水响吓懵了撞他的孩子,同时也吓愣了在场的其他人——胡闹归胡闹,他们可万没想过要推人下水。
众人不知所措地盯着水中胡乱扑腾的穆慎之,片刻后不知谁喊了声“快跑!”,所有人立马醒神般慌不择路四散而逃。
宋钟万万没想到这帮人会直接将落水者丢下不管,更没想到他们竟连一声呼救也无。
见水中之人似已力竭不支,他赶紧手忙脚乱地撑篙出了莲丛,而后纵身一跃入水朝他游去。
宋钟水性不差,但论起救人却是毫无经验可言。笨手笨脚地将人拉住,连拖带拽地弄上岸去,又是压腹又是渡气又是掐人中,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将穆慎之弄醒。
惊天动地的咳嗽声后,两小儿相顾无言,那是二人初次相见,亦因此结下了不解之缘。
宋钟将穆慎之送回家中,穆延年听闻事情经过后心有余悸之余更是对宋钟千恩万谢,在询问过对方家世并得知他平日看塘时还总爱去学堂偷听后,穆延年心思一动,问宋钟可愿留下给儿子伴读。
宋钟谢绝酬金时毫不犹豫,却没能抵住这伴读的诱惑,小小年纪的他犹豫再三,而后在穆慎之充满期待的目光里轻轻点了点头。
就这样,宋钟成了穆慎之的书童。
说是说书童,可吃穿用度样样与穆慎之不相上下,且穆慎之从不让他唤自己“公子”,他说:“我比你大,你可以叫我哥哥。”
从那以后,二人共赴学堂同吃同住,十余年中一起学琴时常对弈,无话不谈情同手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