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里冬日已过,浮玉山被南风一吹,冷翠褪去,露出些草熏风暖的春日颜色来。前几年浮玉山脚下来了两个异乡的年轻人,两人都生得好齐整模样,不大显山露水,在山脚下开了一家茶楼。客人不多,纳税不少,掌柜的是个清秀和气的年轻男人,店里没人的时候就坐在柜台后头看书,店里来人的时候就和人聊天,待着没事还给父老乡亲代写文书,有懂行的认出他的字神似前朝书圣赵铎,问起来,掌柜的只是微笑不答。
二掌柜的左手是个四指,常年背着一把什么兵器,茶楼刚建的时候,有人看见他裸着上身,衣服系在腰上,登在梯子上挂牌匾,蜂腰猿背,一后背深深浅浅的疤。因为这,有人猜他是金盆洗手的刀客,都不大敢来往,那段时间茶楼生意都不大好,两位掌柜也不怎么在意,该看书的看书,二掌柜没人的时候就在大堂里窗户下头打盹,有人的时候乐呵呵地帮着跑堂。直到二位掌柜养的小猫揣了崽,有人鼓起勇气来要小猫,这才熟络起来,发觉了二掌柜的磊落与好脾气,再在窗户下睡觉的时候,就有妙龄的少女……偶尔还有少男,故意走到窗户下面偷偷看俊刀客的睡颜。
掌柜的从此不让他在窗户底下睡觉。
“大咪啊,”任歌行一边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给小母猫揉肚子,一边数落她,“不是爹说你,你想生,咱们家大业大多少咱们养不起,但是咱们……好歹得知道孩儿他爹是谁吧?”
他把小母猫举到脸前,质问道:“啊?啊?”
小母猫垂着尾巴对他细声细气地叫,任歌行表情瞬间软化,叹了口气,转身拿了条小鱼干,对小母猫说:“想吃酸的还是辣的?”
杨晏初:“……”
任歌行这么个管男的都叫兄弟,管猫都叫大咪,管狗都叫嘬嘬嘬的人,前年冬末居然还真抱回一只小猫来,小母猫,在路上冻得哆哆嗦嗦,扒着任歌行的裤腿不撒手。任歌行怀里揣着她,抱回来,举起她的两只前爪,一人一猫对着家里等他的杨晏初招手。
任歌行摸了摸猫头,笑道:“咱闺女。”
养猫刚开始是杨晏初在广西提出来的,真抱回来了,任歌行比杨晏初还疼小猫,喂食喂水的,待着没事还爱逗猫,猫不咋叫,老听见任歌行在那喵喵喵的,特别那个。
待到开春,这小猫开始思春,在院子里嚎了一晚上,第二天就跑了,这俩失独老人难受得够呛,杨晏初怕任歌行睹物思猫,还特意把给猫喂食的碗收起来了,结果人家半个月之后揣着崽自己回来了,从那以后,这小浪蹄子就老是身轻如燕出去,大着肚子回来,任歌行叹气:“傻丫头,老是这上头吃亏。”
小猫啃鱼干啃得不亦乐乎,任歌行挠了挠她下巴,眼里露出笑意。
他转过头,小声笑道:“哎,你看她这样像不像你?”
杨晏初:“……喵?”
任歌行后脑勺的筋一跳,走过去一把抱起杨晏初,俩人笑着闹着进了后院。
日子平静又荒唐。
前几年他们天南海北地玩了一大圈,走到浮玉山脚下的时候已经是冬日,山色冷翠,轻雪纷扬,两个人冻得指尖冰凉,随便找了一家酒馆歇脚。雅间里暖烘烘的,两杯黄酒,两个人靠在一起挤着吃一个烫手的荸荠。来的人不多,老板亲自掀开帘子送了一碟点心。路上行人三三两两神色散淡,杨晏初推开窗户,去接飘飞的雪花,转过头来,看见任歌行正支着额头看着他笑,眼睛里轻尘落尽,有山海来归。
他们走过洛阳的万花,喝过巴蜀的烈酒,看过塞北的星星,会过齐鲁与桂林的亲朋,此时共同想起在兖州九死一生的凶险梦境中,杨晏初曾经抱着任歌行说过的话。
我们去一个冬天有雪的地方吧。
好。任歌行曾经那样答应他。
也就是那时候,他们有了安稳的心。
小茶楼的后院东边任歌行种了点番茄和小黄瓜,枝枝蔓蔓叶叶藤藤地探出身子,和杨晏初种的凌霄和栀子纠缠在一起,在绚烂的早春和宁静的初秋,开花又结果,一年又一年的来来回回中,渐渐难分彼此。那些纠缠拥抱的扶疏花木静静地长在窗下,在每一次的晨起与午睡中,对亲手种下它们的一双人投之以温柔的凝视。
后来捡了小猫,凑成一家三口。这丫头忒疯,十分热衷于在两个人睡觉的时候在屋子里跑来跑去,在任歌行和杨晏初身上跳来跳去,或者执着地分开拥抱的两个人,往他们中间钻,每每顶着一脸猫毛醒来的时候他们总是哭笑不得,杨晏初拎着大咪的后脖颈,点着她鼻子训几句,大咪意意思思地哼哼一声,钻进任歌行怀里。
任歌行一边撸猫一边乐:“你跟她置什么气。”
杨晏初借着这事撒娇:“我训几句还不行?我是失宠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