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景蘅直视着他:“棠玉房,何必呢?”
棠玉房口中咀嚼一顿下,他知道付景蘅话中所指何事,他避而不答,放下手中的果子,话锋一转道:“王爷身边应该换些伶俐之人伺候了。”
付景蘅直接了当的说道:“我要那个哑巴,我知道是他这次救我一命。”
棠玉房意味不明地看了付景蘅一眼,真情实感地嗤笑道:“若是王爷心存感激,不若直接赏他金银,倒也不必将他抬位放置在身边。他貌丑又不能言,身份低微如草芥,这种人便是一辈子要生活在泥坳里的,怎配侍奉皇室左右?若是传出去……王爷还是考虑考虑皇室颜面问题,三思吧。”
棠玉房就是这样,在外人面前他是个光风霁月心怀苍生的君子,而付景蘅跟他打交道多年,知晓他就算是被下人碰了一下衣服都会烧了再也不穿,他说的话这便都是他真实的想法,他出身好便看不起出身低微之人,傲慢自矜。
付景蘅骂道:“狗眼看人低。”但他拿棠玉房搬出皇族身份压他这事,一点办法也没有。
棠玉房讪笑两声,反唇道:“您不也是看不上我么?”随即又说了点王爷需要静养之语,便告辞了。
屋内安静下来,越静越熬人,付景蘅盯着头顶的床板,心有戚戚,他理解黎民百姓之苦,若是从前他还能舍去这一身血肉搏一搏,但他现下却无能为力。他只能做王府深院的一个鬼,一个残废了还要用来彰显当今皇帝兄友弟恭怀有仁爱之心的鬼。
可是谁又来可怜他呢?
付景蘅静养七日,七日来夜夜不得安寝,梦里有山河伶仃破碎,有九州战火蔓延,生灵涂炭,哀鸿遍野,而他就站在一旁,只得用一双眼去看,一双耳去听,他伸手触不得,嘶吼喊不得,他只是个无能为力的看客。
有个衣衫褴褛的老婆婆看见了他,浑浊泛黄的眼珠里蓄满了泪水,她跪下来朝拜着他,激动的说道:“我认识你,你是只凭三千轻骑退三万戎狄的小皇子,若你在,我们便有救了,我们有救了!”
付景蘅如遭雷击,许多年了,声色犬马,浮华糜烂,他强迫着自己都把这段过往从脑海里遗忘,做一个荒唐王爷。他也知道自己这是在梦里,若不是在梦里......
谁还记得他十五岁的那一年呢。
老婆婆身边转眼又多了一人,中年汉子,正眼也不瞧付景蘅一眼,他快速地扶起了老婆婆,扭头朝付景蘅吐了一口唾沫,瓮声瓮气地说道:“他现下不过一个残废,自身难保,我们还能指望他什么呢!”
话音刚落,付景蘅残了的那条腿剧烈地疼了起来,如成千上万跟牛毛大小的针一寸一寸的刺着他。
眼前的人变得越来越多,乌泱泱一片黑,不辨眉目,都异口同声地骂着他是个废物,是国土上最该死的一只蛀虫。
嘈杂的怒骂声四起,付景蘅口不能言,他被梦魇住了。过了许久,剧烈的疼痛将他从噩梦编织出的绵密的网中拽了出来,涔涔冷汗湿透重衣,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付景蘅混混沌沌地坐起来,顿了好一会儿。
半晌,他缓缓地起身,拖着钝痛的右腿,披衣而行,推开门走进浓重的夜色里。
他慢慢地在夜色里行走了一阵,有目的的拐到一处鸦青色的屋顶下,这是他庸王府内最偏僻破败的一处了,荒草丛生,萧索难胜,平日里根本无人来此,对此处也是讳莫如深提都不敢提一句,并非是什么灵异鬼怪之事,而是当今皇上在此暂住过。
付景蘅轻车熟路地搬开了摸到了房墙下的一角,他小心翼翼地抽出墙上的一块青砖,墙的内壁是个不大不小的空间,是他偷偷凿除出来的,他被棠玉房成日盯着,一有点动作就要被上报给付景深,而这个空间就是为了藏他自己的物什。
墙洞内的纸钱受潮褪色,甚至有些已经长出了大面积的青苔。付景蘅轻轻地拿出一沓,揣在袖兜里面,又原封不动地把那块青砖放了回去。
周遭事物还在昏昏沉沉的里酣睡着,付景蘅又瘸着腿行了几步,来到了假山下的一弯快要干涸的池塘边,池塘里填满了干枯的落叶,经年累月,腐烂成泥,边上有几株早已死去的藤蔓,他一眼便认出那是葡萄藤。
他渐渐地想起一段斑驳不堪的回忆,清风徐徐过,那时他和他的弟弟付景深在葡萄藤下荡秋千,摘葡萄,葡萄多的很,吃也吃不完,他们还寻了一个木盆装着,赤着足跳进盆内将葡萄踩出醇美的汁液,听人说这可以酿酒,两个半大的小孩子兢兢业业地“酿”了半天,期待着来年可以喝上一盅自己酿的葡萄酒。
最后两个人都被他们的父皇罚了抄写一百篇治国文典,说是他们太过玩物丧志。
付景蘅认为这是一段足以回味的童稚趣事,付景深却说在这府内的每一寸时光都是他的耻辱。